有人告诉我,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,升国旗、奏国歌之后,紧接着的图景,其实就是中国宣纸的制作技艺——纸棚舂打、捞纸、揭纸、晒纸,以及一幅中国画大写意创作过程,向全世界直观展示中国书法绘画艺术特色和韵味,相当震撼。
今年年初,在合肥偶遇中国宣纸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胡文军,很自然聊到这个话题。他极力邀请我去泾县看看宣纸。
泾县位于安徽宣城市西部,有“中国宣纸之乡”美名,因泾水(今称青弋江)穿境而过得名,当吴越之交会,为歙池之襟喉,处长山大谷间,山多地少。坐车走在泾县境内,一路山清水秀,蓝天白云之下的山峦和天空,总显得特别高远。道路两边广告牌打出的,尽是“红星宣纸”“曹氏宣纸”“汪同和宣纸”“徽记宣纸”“玉泉宣纸”……目不暇接,仿佛淹没在宣纸海洋里。
泾县人介绍,宣纸产业是泾县主导产业之一,现有宣纸企业十六家。其中有国有控股龙头企业,更多的是家族式小作坊,年产宣纸八百吨。宣纸产业有从业人员三万余人,很多都是世代以宣纸制造为业。
晒制纸料
一
宣纸本身是纸。为书写纪事,人类在漫长岁月中,先后尝试过十多种不同书写材料,从金石、甲骨、竹木等重质硬性材料,到树叶、树皮、莎草等轻质脆性材料,逐渐过渡到缣帛、羊皮板等轻质柔性材料。汉字“纸”的出现,始于西汉年间,已有两千多年历史。原先写作“左官右氏”,后来写作今天常用的“纸”字,以“丝”为偏旁,表明是一种丝制品。
“自古书契多编以竹简,其用缣帛者谓之为纸”,“缣贵而简重,并不便于人。伦乃造意,用树肤、麻头及敝布、渔网以为纸。元兴元年(公元105年)奏上之,帝善其能,自是莫不从用焉,故天下咸称蔡侯纸。”南朝宋时范晔所著《后汉书·蔡伦传》这段描述,算是把纸的来历讲清楚了。
据说,东汉年间,曾有人专门生造一字“帋”,从“氏”从“巾”,以区别于“纸”,表明不是丝制品,而是采用植物纤维制成。会意之意更确切,可惜后来未能代替。
作为惠及人类的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之一,造纸术发明之后,纸开始成为用以书写、绘画、印刷、包装等的薄片状植物纤维制品,通行至今。
蔡伦造纸之法,为锉、煮、捣、抄,奠定手工造纸基本法则。从“蔡伦纸”,到有宣纸之名,再到现代所称真正意义上的宣纸,同样经历漫长探索。
翻晒燎皮
“宣纸”一词,目前发现最早出现在晚唐张彦远所著《历代名画记·论画体工用拓写》中,“江东地润无尘,人多精艺……好事家宜置宣纸百幅,用法蜡之,以备摹写”。
这表明,宣纸至少自晚唐始,已经主要作为中国传统书法绘画的专用纸。宋代以后,宣纸因在各种纸张中耐久性和抗虫性最好,特别是其润墨性和不变形,能够“墨分五色”,即一笔落纸,焦、浓、淡、湿、枯跃然而显,能充分展现中国传统书画艺术的无穷妙味,更引起宫廷内外文人墨客竭力追捧,成为供书画、裱拓、水印等用途的高级艺术用纸。
难怪宋代诗人王令在《再寄满子权》诗中赞道:“有钱莫买金,多买江东纸,江东纸白如春云,独君诗华宜相亲。”
二
去位于泾县小岭的安徽曹氏宣纸有限公司参观,见到曹建勤。他是“曹氏宣纸”二十七代传承人。他陪我们一同前往小岭许湾,沿山坡而上,去看明代修建的“蔡伦祠”遗址。祠早被毁,民国二十四年(1935年)重修所刻《汉封龙亭侯蔡公祠记》碑仍在,碑文载:“溯汉代龙亭侯发明造纸流传于世者,殆遍全球。惟我族居泾西小岭,崇山峻岭,所出宣纸为他纸冠,尤为吾皖特产,故人民共食力于宣纸也,得度生机者,其恩至深且远。”
宣纸制作技艺一直传承至上世纪八十年代,仍然以泾县小岭曹氏居多。
摊燎草
据曹建勤介绍,宋末元初,先祖率宗族由虬川入泾,居小岭,“贻蔡伦术为业,以维生计”。当其时,小岭“九岭十三坑”,坑坑建棚造纸。传承至曹大三,宣纸在曹氏一族掌握中,成为名甲天下的纸张。曹大三亦为泾县历代宣纸艺人所拥戴,为泾县曹氏宗族制纸之祖。其后小岭一隅无法容纳,新老棚户另辟蹊径,向外发展,才逐渐扩散到泾县境内所有宜造宣纸的地方。
一般来说,一张宣纸从原料到成品需要一到两年时间。宣纸生产现在号称要经过一百零八道工序,这些工序基本仍靠人工。
那天去汪六吉宣纸有限公司,正好赶上捞三丈三宣纸。只见十几个师傅光着膀子,围在纸浆池四周,同时举帘,有规律地不停从池中捞纸。现场负责人介绍说,这是个力气活,更是技巧活儿,十几个人如果配合不好,帘上的纸浆就不均匀。即使配合得好,捞出的纸成品率仍只有百分之六十左右。
我曾在曹建勤的捞纸车间尝试捞纸,是那种尺寸最小的,只需两人操作。我按师傅指引举帘,先斜插进纸浆池,第一下要深,平端出后再斜插一次,第二下要浅,然后平端出即可。看似简单,却未成功。
曹建勤又鼓动我揭纸,即把刚捞出榨干水分的一摞纸,一张一张揭起分开。虽小心翼翼,却始终找不着那个巧劲儿,总是揭破。
我倒并不沮丧。毕竟千百年传承下来的传统工艺,其中一定有其高深奥妙之处,哪是看几眼就能学会?
捞纸
三
走进胡文军所在公司位于郑村的燎草基地,又是另外一幅景象:两位师傅正戴着口罩扯青草和鞭草,其实就是处理掉稻草纤维之外的杂质,四周满是粉尘。之后放进蒸锅进行碱蒸,然后人工担挑上山,一把一把平摊到山坡上辟出的石滩曝晒——石滩上,铺满燎草,黄一片、白一片,一眼望去,像一块涂满色彩的画纸;向上就是天际线,蔚蓝天空下,点缀着三两个挑草人的剪影——据说,这里已是全球摄影爱好者们常年追逐的取景地。
但我看到的,分明是近乎苦力的劳作,心有戚戚。
“宣纸制作到现在还是主要靠手工操作。人类科技始终在不断进步,宣纸制作技艺在传承过程中,应该多少有些改进吧?”我问曹建勤。
“确曾经历过几次变革。比如,原料由原来的纯皮到皮料草料混合,辅料从用当地的草木纯碱到纯碱,从天然漂白到用漂白精,制作纸浆由过去人工、水碓舂打改为机械舂打等,都凝聚了历代宣纸匠人的智慧和追求。但宣纸生产历来是手工抄造、目测检验,诸如选料、蒸煮、捞纸、揭纸、看纸、剪纸等等,全凭经验,机器似乎还无法替代。个别工序也曾改为机制生产,但手工制作的纸帘纹路和特有的润墨效果,至今尚无法保证。”他说,中国宣纸制作技艺2009年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《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》,入选理由中,就明确讲到“自唐代以来,它一直是书法、绘画及典籍印刷的最佳载体,至今仍不能为机制纸所替代”。
晒纸
这些总让我想起小时候吃香瓜。老人们说,香瓜用刀切出来,不好吃;得直接用拳头砸开,口感才好——是耶非耶?有科学道理吗?实在说不清。
国内宣纸行业仅有的两个“大国工匠”,都在胡文军所在公司,一位捞纸,一位晒纸。
晒纸的火墙,温度很高,使得整个车间像个蒸笼,冬天还好,夏天就热得不行。那天去中国宣纸文化园的宣纸技艺体验园,正好看到“大国工匠”毛胜利在火墙前用古法晒纸,动作麻利:把捞出的宣纸一张一张揭下,贴到火墙上,用软毛刷刷平整;整面火墙可贴十三张,待最后一张刷好,前面第一张正好晒干,周而复始。
问到晒纸诀窍,已晒纸三十多年的毛胜利说:“窍门是有,不过是手艺而已。”
可就这“手艺”二字,背后一定是经年累月积累和坚守,以及敬业、精进、专注、创新的“工匠精神”。
作为中国灿烂造纸技艺中一朵奇葩,宣纸是在众多手工纸中脱颖而出。其原料主料为青檀皮、稻草和猕猴桃藤汁。青檀皮浆料为长纤维,稻草浆料为短纤维,两者配合使用,形成骨骼与血肉之间相互依存的关系。
“既然手工纸基本工序大体差不多,而青檀皮、稻草和猕猴桃藤在别的地方也有产出,为何只有泾县生产,才能称为宣纸?”
参观中国宣纸博物馆时,我终于忍不住说出长期萦绕在心头的疑惑。
“这些当然不是我们自己说了管用的。国家颁布实施《地理标志产品保护规定》,泾县被批准为宣纸原产地域,宣纸为‘地理标志保护产品’。地理标志产品包括:一是来自本地区种植、养殖产品;二是原材料来自本地区,并在本地区按照特定工艺生产和加工的产品。也就是说,除了泾县,在世界上任何地方生产的纸,都不能称之为宣纸。”
剪纸
胡文军自信满满:“千百年来的生产和实验也一再证明:青檀树和沙田稻草,虽然别的地方也有,但只有泾县和周边很小部分地区生长的,才可做宣纸原料;我们有自己传承下来的特殊工艺配方,口传心授,秘不示人;还有我们当地的水质和微生物环境……”
这些话,听起来有些玄妙,却又不得不信服。
可不是吗?世界上的确有很多古老工艺就是那么神奇,并不都能完全用现有的科学和技术去具体分析和解释清楚,而这可能恰恰就是它们的过人之处,独门绝技成就其独有特质,成为独一无二。
水墨晕章、气韵生动的中国传统书法绘画艺术,也是一个艺术奇葩,能够独步世界艺术之林,为世人所推崇,中国特有、盖世无双的宣纸作为响当当的民族品牌,功不可没,无可替代,两者相得益彰。其所蕴涵的文化和力量,既源远流长,又博大精深,难以穷尽。
画家刘海粟1980年7月到泾县宣纸厂参观时,挥毫题写:“纸寿千年,墨韵万变”。
寥寥八字,精准传神。细细品味,其实充满奥妙玄机,让人从宣纸的精灵中,看到中国宣纸制作技艺的精气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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